【嚴壽澂】近代實用型儒家循吏之學——袁簡齋論治找九宮格見證發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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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代實用型儒家循吏之學

——袁簡齋論治發微

作者:嚴壽澄

來源:作者惠賜《儒家郵報》

時間: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9月16日

 

 

 

【撮要】

 

慧業文人錢塘袁枚簡齋,乾隆間以循吏名世。其論政之文,通達政體,熟習平易近情,時有卓見。要而言之,年夜端有二,曰重實效,曰順情面。重實效,故主張“捐逝世法而任生人”。所謂逝世法,一指以文法束縛治事之官,一指執一成之法以御萬變之情。對治之方,在使治事者自為辦理,從容有成,亦即行政效力較權力制衡為尤要。既主治道以順情面為本,故以為行政立法當往煩苛,行恕道,有寬年夜氣象;世運之盛衰起落,即于政刑之宏厚與否覘之。故又謂廉察為害最甚,不仁而廉,不如不仁而貪;以溪刻為清者,一無所愛,心理盡絕,忍人所不克不及忍,不流于冷淡陰慘、殘平易近以逞不止。于是于公私二字,別出新解。所謂私者,非僅貨利之謂,意見之謂也。執意見之私者,師故意,逆人理,不許人人之自便其私,遂至毒流于全國。故公者,非別有一物在私之上,乃順全國之情面、集羣私之總和之謂也。孔孟與申韓之別,循吏與苛吏之分,即由此而判。是故治道之本在平易近生,富尤重于教。但是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;貧富之不齊,亙古如此,圣人亦無如之何。故為政者須“安富”;不有以安之,則貧者未必富,富者先已貧。明乎此,則知富平易近之當安,非為其為貧平易近所賴,為國命所系也。有富有貧,既為勢之天然,則國家自不當干預,以求均平。且社會本有其潛運默化之功;若娼妓,若九流,為迂儒所不喜,然此乃情欲之感,為圣人所寬,更何況幾多閑平易近依此而活,又焉可禁之而辟之乎?簡齋論治,重社會而輕國家,重個人而輕羣體;論治生,則以經商為主。海通以前,六七百年間,吾國社會與思惟發展之天然趨勢,或在斯乎。但是清末平易近初以來之社會政治思惟,則又轉趨于重國家,嚴重羣,如錢賓斯師長教師所謂,“曰墨翟是而楊朱非則已”,與此天然趨勢恰相對反,馴至于國民公社、文明年夜反動而后止。天乎?人乎?

 

一、序說    

 

近年來,中國思惟史領域所謂“明清實學”研討,正方興未艾,頗有蔚為一時顯學之勢。此一“實學”研討的代表作,則是陳鼓應、辛冠潔、葛榮晉主編的三卷本《明清實學思潮史》(濟南:齊魯書社,1989年)。[1]乾隆年間的慧業文人錢塘袁枚簡齋,亦以其“抒寫性靈”的文學主張及所謂“背叛精力”而列進此書第五十四章。[2]若不為“社會發展五階段論”的意底牢結所縛,而還“實學”一詞以其凡是的意義,則袁簡齋確有其實學。不過,此“實”乃往日士年夜夫心目中“經濟實學”之“實”,而非當代學者所發明的“實學思潮”之“實”[3];其內容在于論為政,論吏治,而不在“抒寫性靈”的文學主張;其精力在于切實際、便實用,而不在所謂“背叛”。

 

袁簡齋不僅以吏能著稱于時[4],細讀《小倉山房文集》、《尺牘》中有關諸文,可見其論治亦有獨到的見解。依筆者之見,可以“實用型儒家循吏之學”名之。“循吏”一詞,首見于《史記》卷逐一九〈循吏列傳〉:

 

太史公曰:“法則所以導平易近也,刑罰所以禁奸也。文武不備,良平易近懼然身修者,官不曾亂也。奉職循理,亦可以為治,何須威嚴哉?”[5]

 

循吏之得名,正在于“循理”。太史公特別提出“循理”二字,實有深意存焉,顯然是針對用法刻深,以“威嚴”為治的漢代“苛吏”而發。[6]所謂“奉職循理”者,意謂居官為政,不僅須“當于法”,尚須“合人心”。[7]袁簡齋〈子產不毀鄉校頌〉所謂“執國之法,順人之性”[8],亦即此意。此頌最后說:“借頌為鏡,今之從政。”可說是卒章言志,點出了簡齋政事治道之學的宗尚。

 

太史公〈苛吏列傳〉開首即引《論語》“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”及《老子》“上德不德”二章,可見與“苛吏”相對而言的“循吏”,恰是儒道合流的產物。道家所重在虛無,在沿襲,儒家所重則在仁義,在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。史公論治,頗宗道家無為沿襲之術,但歸結仍在儒家的仁義。[9]袁簡齋亦然。其〈答李少鶴書〉云:

 

明府又嘗疑我議論,似乎三教都不歸依,究竟歸依何處?此言亦非知我者。我輩墜地后,舍周、孔何歸?但古來歸周、孔者,荀、孟、程、朱俱有流弊,有習氣,我不以為然。譬之到人家,敬佩一長者丈人罷了。其旁後輩侍從之煩言贅語,我不克不及隨聲擁護也。至于佛老二家,何嘗無可取處?奈其習氣更重,流弊更多,故不得不淡薄視之,而有“彼栽彼哉”之嘆。[10]

 

或許有人會說,此類不過是門面語,并不克不及代表這位宣傳“性靈”、具“背叛”精力的錢塘佳人的真實思惟。(持“背叛”說者必以為,簡齋所“叛”所“逆”者乃“封建”思惟,而“封建”社會后期的統治思惟,非周、孔儒家莫屬,主張“個性束縛”的“進步”文人如簡齋者,豈有真正歸依周、孔之理?)但通觀簡齋著作,可見其雖身處“封建專制”、以文字獄著稱的乾隆朝,卻一貫放言高論,甚少顧忌。(簡齋集其談神說怪的小說家言,都為一集,不顧“非圣”之嫌,題曰“子不語”,即為一顯例。)何況李少鶴(顯喬)乃其友人,更無在便函中作門面語之需要。對于當時朝廷功令所尊的孟子及程、朱,此書函中更明言‘我不以為然”。由此可見,所謂“歸依周、孔”如此,實難說是言不由衷。《文集》卷二十〈張巡殺妾論〉云:

 

張巡可謂忠矣。然括城中老幼食之,非訓也;殺妾,非訓也。《孟子》曰:“獸相食,人且惡之。”又曰:“平易近為重,社i稷次之。”(中略)或謂巡之殺妾,看勝利也。然巡有功則爵為上公,妾無罪而形同犬彘,于心不安;請于朝而旌之,于事無濟。樂羊食子,吳起殺妾,其所以忍者殊,其為忍則一也。《孟子》曰:“殺一不辜而得全國,不為也。”殺一不辜而為奸臣,正人為之乎?(頁358-359)

 

同卷〈徐有功論〉又云:

 

生人,仁也;殺人,勇也。然生人之勇,甚于殺人,何哉?殺人者,侃侃類公,縱乖于理,君上無所疑焉。生人者,跡類秉公,往往人未援而己先難免。非勇過賁、育,其孰能之?余讀《唐書》至〈徐有功傳〉,而不覺涕之淫淫也。(頁359)

 

足證簡齋論治,所重在“生人”,在不忍人之心,以為凡所設施,即便于事或可有濟,但若于心不安,則決不當為。這正代表了儒家政治的基礎價值觀念。簡齋人品,固多可議之處。錢默存師長教師所說,“子才妝點山林,迎合冠蓋,其為人也兼夸與”,確是其真實寫照。[11]簡齋論治,亦不諱權術;但是究其要歸(盡管有不少見解越出了傳統儒說的藩籬),畢竟仍可說是折衷于孔、孟。[12]

 

不過,簡齋的政事治道之學,與《漢書·循吏傳》所請安者,有一絕年夜分歧處。〈循吏傳〉以文翁居首。文翁治蜀,“仁愛好教化”[13],以移風易俗為職志,成為后世循吏的典范。而簡齋論治所重視的,是“得當”[14],是“達變”[15];不僅須“求平易近便”,尚須“求官便”[16]。亦即凡事必須行得通,決不成迂遠而闊于工作;于心雖安,于事無濟,治道云何哉?化平易近成俗、臻于唐、虞、三代之治之類的儒家烏托邦話頭,似從未置諸其齒牙間。(在簡齋看來,此類事在當代決行欠亨也。)對于儒家幻想中治全國的年夜規模,亦即最基礎性的改造,既乏興趣,亦無信念。(按:務實太過,必乏高遠幻想。此乃勢之必定。)是以,其儒家循吏之學是實用型而非幻想型的,與明儒王陽明、呂新吾(坤)諸人顯有分歧。並且簡齋思惟中已有相當“近代”或“現代”的成分(不過,與所謂“背叛精力”無涉),故可以“近代”冠之。

 

以上釋篇題名義竟,請于下列各章詳作申論。

 

二、“捐逝世法而任生人”

 

古人往往說,傳統政治著重人事而疏忽法制,是以二千余年來之中國,與東方相反,是人治而不符合法令治,其流弊延續至今。揆諸歷史事實,這句話至少所對了一半。若依牟宗三師長教師,將“政”與“治”作一分別(牟著有《政道與治道》一書,臺北:廣文書局,1960年頭版),則就“政”而言,此說尚能成立,因為:(一)帝制小樹屋時代的中國,權源在天子(雖然究極而論,當說權源頭在天,但對天命的最終解釋權,畢竟是在已得全國者手中),并無憲法之類凌駕其上;(二)傳統政治雖倡“平易近為國本”,但終究官權太重,國民并無法令保證以與官權相抗。(盡管在事實上,即使是天子,尤其是繼世之君,年夜多也不克不及為所欲為,更不消說普通仕宦了。)在此意義上,確可說是人治而不符合法令治。可是就“治”而言,情況卻相反,正如錢賓四師長教師所說,“中國政治,實在一貫是著重于法治的,即軌制化的”。[17]著重于軌制化的結果,是一切委之于法,高低推諉而不負責。有志經濟之士于是常有“法勝”之嘆。嘉慶年間震澤張海珊(鐵甫)作〈原弊〉,指出“法勝”的結果是全國“常治”而“不年夜治”。其言曰:

 

全國之所以常治者,曰法勝也。全國之所以不年夜治,並且年夜有隱憂者,曰法勝也。有一事焉,內而宰輔不知也,曰“有法在”;外而方面不知也,曰“有法在”。于是麗于法者,得以受其治,而諸遁于法之外與亂于法之中者,法且無如之何。不符合法令之不得治人也,法勝而用法者皆拱手而不知,則全國之事,遂廢而不舉也。(中略)是故明天下之所以為治者,權不在卿年夜夫士而在吏胥。卿年夜夫士所學者,非其所為治;其所為治者,非始之所學。而吏胥則終期身于法之中,其力能持法而不變,能變法而上不覺,能高低收支乎法而法且為所用。故名為朝廷之法也,實則吏胥之法耳。此吾之所謂不年夜治並且年夜有隱憂者,此也。[18]

 

“法勝”導致“法密”。錢賓四師長教師說:“中國的政治軌制,沿襲日久,一天天的繁密化,一個軌制出了弊病,再訂一個來防制它,于是有些卻變成了病上加病,軌制愈繁密,人才愈束縛。”[19]這處處防制、層層束縛的法制,後人稱之為“文法”。文法之密,明、清二代尤為嚴重。道、咸間山陽魯一同(通甫)著有〈胥吏論〉五篇,對此深有認識。其一云:“胥吏不畏法明矣,而胥吏必不成少,何也?法密也。法密官不克不及盡知,必問之吏。吏安锝不橫,法安得不枉乎?”[20]在法之外,還有例,更為繁密。與通甫同時的吳縣馮桂芬(景亭)說:

 

夫例何故設?曰:為治全國也。例之年夜綱,尚不掉治全國主旨。至于條目,愈勘愈細,其始若離若合,其終則鄭聲譫語,不知所云,遂于主旨年夜相背謬。偶一教學道破,無不啞然掉笑者。試以吏部言之,丁憂服闋,考核日月,是也。命官親供之不信,乃憑之里鄰之結;本官身至之不信,仍持之置驛之文。外官赴選,更用原籍驗看之條,服闋者亦然。其理何在?[21]

 

顯而易見,這種種的科條則例,目標在于使各部門、各吏員彼此制衡,以避免專權與弄法。時代愈后,某種軌制的弊病愈見,于是制訂更多的律令科條以作補救。文法因此愈密,則例因此愈繁,浸淫至于權力下移于吏胥,因為此輩具體辦事員對于律令科條最為熟習,非卿年夜夫士所能逮。馮景亭又說:

 

本日州縣曰可,吏曰不成,斯不成矣。猶其小者也。卿貳督撫曰可,吏部曰不成,斯不成矣。猶其小者也。皇帝曰可,吏部曰不成,其不成者亦半焉。于是乎其權遂出于宰相年夜臣之上。[22]

 

甚至握有最高權力的天子,也是格于文法,其旨意只要一半可以付諸權要機構實施。軌制束縛人的氣力,于此可見。

 

朝廷制訂繁密的文法,也是為了避免官員借辦事以虐平易近。呂誠之師長教師對此有精到的論述:

 

中國邊境太年夜,各處所的情況太復雜,以一中心當局而欲把持各處所及各事務,其勢實不成能;而每辦一事,仕宦皆可借以虐平易近,干脆不辦,卻無可借手。(中略)舊時的政治家有一句格言說:“治全國不如安全國,安全國不如與全國安。”治全國是興利,安全國是除害;與全國安,則并除害之事亦不辦了。因為要除害,還是要有些作為的,仕宦還可借以虐平易近的。(中略)但特別的事務,可以放棄;常務則不克不及不可,仕宦又借以虐平易近,則如之何?則其所把持者為文法。[23]

 

文法把持的目標,是制衡官員,而不是進步辦事效力。其結果,如魯通甫所說,是“治事之官少,治官之官多”。通甫曰:

 

全國之患,在治事之官少,治官之官多。州縣長吏、丞、簿尉,治事之官也。州縣以上,皆治官之官也。全國事無毫發不起于州縣。若府若道若布政按察使若巡撫若總督,其所治者,即州縣之事也。州縣者,既治事而上之府矣,缺乏信,信道;又缺乏信,信布政、按察;又缺乏信,信總督、巡撫;又不克不及一信也,而兩制之。自府、道以上,益尊且貴,事缺乏以分州縣之毫發。為州縣者,必以公函書遍達之;分歧,則遽委而仍屬之州縣。故一縣之事,得府、道數倍;得布政、按察又數倍。縣令一身兩手,非有奇才異能,而常身任數十倍之事,勢必不給;不給不已,胥吏乃始攘臂縱橫而出乎其間。[24]

 

州縣以下是處所當局親平易近治事之官;自府、道至督、撫,層累而上,都是為約束州縣及彼此制衡而設置的治官之官。為州縣者,有各種治平易近常務不克不及不辦,但下面有層層治官之官,處處受文法牽制,不得不依附熟于律令條例、文書業務的胥吏,以求應付上官、不違文法。至于當辦的治平易近常務,只需收支不太年夜,盡可應付塞職。此即所謂“文法之治”,如呂誠之師長教師所說,“僅求概況上與法則的條文不背;而實際上能否這般,則非所問:此即所謂權要主義,為論者所痛惡,不自今始,然仍有相當的感化。如計簿:下級當局不克不及不呈報上級,處所當局不克不及不呈報中心,明知所報全系虛帳;然既須呈報,則其併吞總有一個限制。”[25]因不克不及不呈報,故凡事總不克不及以無為有,以有為無;因併吞之類總有一個限制,故鉅細官員不至于太出格;于是權要機構能持續運轉,所以可說“全國常治”。但是虛文勝于實際,一切但求粉飾,所呈報之事畢竟辦得若何,不成深究。所以只可說“不年夜治”,並且“年夜有隱憂”。張鐵甫的觀察,可謂深入。

 

為州縣者,若是中材以下,或只想為官以養身家,并無實心辦事之意,則盡可安于文法之中,但求不違律令,其他一切則委諸胥吏。但是聰明秀出,既有任事之心,又有辦事之才如袁簡齋者,則決不情願受制于胥吏而無所事事。簡齋二十四歲成進士,進翰林。二十七歲散館,改知縣,分發江南。初試溧水,調江浦、沭陽。三十歲調江寧。三十三歲引疾家居。三十七歲復興,發陜西,以知縣用。尋丁父艱,歸,遂不復出。[26]簡齋官吏之日,不過十年,年夜半任知縣,以吏能名。江寧巨邑,號難治,而簡齋以善治稱。孫星衍為簡撰傳,謂“師長教師有吏才通達政體,而議論務出于宏厚,雖不竟其用,亦一代循吏也”。[27]簡齋的議論,決非狂言高調,而是基于其歷任知縣從政經驗的心得之談。他初改外任,因鄂爾泰之介,至淮上,謁顧琮于總和署中,臨別,請教誨。琮曰:“君聰明,任君行往,但要年夜處錯不得。可緊記老漢語。”[28]簡齋日后政績,可說是這幾句話的實踐,其論政,亦可說是這幾句話的發揮。

 

在簡齋看來,若要行政有實效實績,必須“捐逝世法而任生人”[29]。通觀簡單齋議論,可知其所謂逝世法約束,有兩層含義:一指以文法束縛治事之官,一指執一成之法以御萬變之情。〈上陳撫軍辦保甲狀〉曰:

 

兩漢循吏最多。所以然者,皆行其所欲行,不可其所不欲行,故權一而事立。后世一切伍符尺籍,皆張逝世法以束生人。陸機曰:“察火于灰,不見洪壯之烈。”今所行前人之法,皆前人之灰也。枚方看公一切捐之,專心察吏,擇一二賢者,與共治平易近,庶幾有濟。今縱不克不及這般,而轉生法外之法,不已過乎!且保甲亦未嘗不成行也。十室之邑,煙戶無幾,吏能周巡,原可了然。然總在其人自為辦治,從容有成,不在上之約束驅迫之也。若公檄嚴催,臺使必到,期限孔迫,逐層核轉,生無數搜駁;書吏蠶食,自高低下,如葉至根。究其所極,終累蒼生。[30]

 

簡齋以為,兩漢之所以多循吏,治績昭著,在于太守有充足行政權可以辦事。降及后世,權力日移于上,文法益加于密,為州縣者處處受約束,又若何能有用辦事?更有甚者,法外更生法,盡管與實際脫節,下屬卻強制奉行,層層考核。結果是無數次的公函觀光與胥吏蠶食,州縣心不樂為,徒成具文罷了,最終受累的還是蒼生。是以,簡齋主張,為政之道的先務是“求官便”:

 

為政之道,將以便平易近也。然欲求平易近便,必先求官便。何也?官便則其心樂而為之,雖殫精竭思而不自知,故所為之政,亦致精而不茍。若張一法,而先使奉法者驚詫而阻歡,求舍往之不暇,則雖胏附以副上意,而徒文個人空間具之為,其便于平易近也亦希矣。

 

易言之,治事之官須有廉價行事之權;手足被縛,若何做得功德?〈覆兩江制府策公問興革事宜書〉曰:

 

枚以為督撫之使吏治平易近,如使工人之制器也,物勒工名,以考其成足矣;何須為之制一斤,造一則,代斫而迫驅之乎?又如地主之督佃也,予以牛種,待其菑獲足矣;何須為之隔疆越界,揠其苗而助之長乎?遂古以來,未有多令而能行,多禁而能止者也。[31]

 

亦即下屬對于辦事官員,所應當責成的是實效;辦理過程中的細節,不用過問,切不成越俎代辦,以規條教令指揮驅迫。此即所謂“自為辦理,從容有成”。一句話,應當發揮治事官員的主動性:寬其約束,予以方便,使其心樂為,而后責其勝利。

 

〈辦保甲狀〉又說:

 

子貢問政,子曰:“足食足兵。”其若何足兵、食,不言。子路問政,子曰:“先之勞之。”其先、勞何事,不言。冉有問加衛之庶,曰:“富之”,“教之”。其若何富、教,又不言。曰:“若有用我者,期月罷了可也,三年有成。”其期月三年之何政何令,又不言。他若子路自命治賦,冉有自命足平易近,其若何治賦足平易近法,亦不質之孔子。彼圣賢者,豈好為空言而紛歧核實事哉?人各有才,地各有宜,時各有當,平易近各有俗,不成執一為兢兢也。

 

“人各有才,地各有宜,時各有當,平易近各有俗,不成執一為兢兢”數語,實是簡齋的基礎哲學觀念。他堅信:“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。”[32]宜于古者不用宜于今,宜于南者不用宜于北。以保甲而論,并非絕對不成行,但不是常可行。若是十室之邑,編戶無多,長吏能周瑜伽教室知其情況,未嘗不成奉行。可是“江南戶口,年夜縣百萬有奇,小縣十萬有奇”,則決不成行:若何支費,若何更番,種種都是問題。不僅這般,保甲在本日,實未便于情面,無當于治道:

 

夫保甲之行,將以便平易近也。盜賊日攫貨而匿之,捕擒官拷,號呼冤枉。今使其戚鄰為鉤距,蹤跡未形,難以白官;蹤跡既形,且畏反噬。恐奸平易近不服而良平易近反罹于辜。且既不克不及責之以事前之稽察,而徒責之于事發之連坐,雖商鞅、韓非亦復不忍。又謂保甲之行,便災賑也。不知愚平易近避力役,常日報口多減;災平易近貪賑,臨時報口多增。官縱聰強,不克不及記人妻女,識人親朋,勢必聽其指東畫西,詭對強認。而常日所存之冊,與異日所賑之冊,幾多懸殊,終難為準。然則弭盜察賑,將聽其漫無稽考乎?曰:保甲者,弭盜察賑之一端,而非其本務也。本務安在?在州縣得人罷了。得其人,桁、楊、刀、鋸,皆仁平易近之物也;何須保甲?不得其人,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官》、《禮》,皆毒平易近之具也,何況保甲?

 

《詩》、《禮》尚能用以發冢(見《莊子·外物篇》),何況這般擾平易近的保甲?又如常平為漢時良法,社倉為宋時良法,但即便在當時,已非廣泛有用(東漢〈劉般傳〉中已極言常平之弊,〈金華社倉記〉已極言社倉之弊);更何況數百年后,社會情勢年夜異,其弊愈甚。而倡導此類“良法”的官員,高屋建瓴,于當世平易近間情況不甚了了,雖有救世的苦心,後果卻是適得其反。緣由在于不知時、地、風俗等等各不雷同,卻執一逝世法硬套。附子、年夜黃,得當皆可治病;人參、白朮,不得當并能害人。所以簡齋的結論是:“良藥期于利濟,不期于古方也。”[33]而王安石、方孝孺之流,身當政治的年夜任,卻逝世抱《周禮》一書,不知變通,終至誤國。[34]簡齋一切以實用為歸、不以教條為準的專心,在此和盤托出。

 

總之,簡齋深感權要政治法勝、法密之弊,力主省虛文,崇實效,放寬文法的束縛,使任事官員有廉價行事之權,以進步行政效力。[35]又主張凡所施設,須求當求便,不成執一成之法(不論是當代的條文還是前人的書本)強令奉行。任事者得人,是為政最基礎。[36]尤其是親平易近的州縣官,更須得人;否則朝廷一切辦法都成具文。是以,負方面之責者,須“專心察吏,擇一二賢者,與共治平易近”。察擇之后,但須責其成效,具體若何辦理,則不當過問。用兩句話歸納綜合:逝世法不如生人,後果重于情勢。

 

三、“識治體,曉平易近情”——明與廉,公與私

 

江蘇按察使錢琦(嶼沙)問吏于簡齋,簡齋復書曰:

 

本朝徐雨峰巡撫蘇州,不設邏者,不采風聞。其時吏治蒸蒸,賢才眾多。考其所乃至之者,有道焉:州縣參謁,必具獄令聞,閉門而試,其合者薦之,其分歧者教之,其屢教而不克不及者黜之。徐公之言曰:“吾不知所謂四善也,八法也。官在識治體,曉平易近情罷了。”年夜哉言乎!曉與識無他,惟其明罷了矣。[37]

 

“識治體,曉平易近情”二語,是簡齋論治綱要。所謂“識治體”,粗略有三層含義:一曰得當,二曰不苛,三曰弘厚。

 

簡齋以為,治全國國家并無必定之成法,一切全視當否而定。“與其殺不辜負,寧掉不經”(見《古文尚書·年夜禹謨》)、“議貴議親”(見《周禮·秋官小司寇》,減刑“八議”之二),不等于寬;“刑人于市,與眾棄之”(見《禮記·王制》)、“不蔽要囚”(見《尚書·康誥》),亦不等于嚴。並且尚嚴紛歧定治,尚寬亦紛歧定亂,關鍵在當與不當。[38]朝廷每設一官,自有必定的職責;每舉一事,自有必定的目標。任官者必須牢記其職責,治事者不成迷掉其目標。此即所謂“在官思官”。錢嶼沙任按察使,其職責,一為按獄,二為察吏。但二者之間,有緩急之分歧,當以察吏為急。來由是:獄訟案件有兩類,一類須上報,一類不須上報。上報的案件,按察使方可查考;不上報的,由屬吏(即州縣)裁決,按察使不克不及直接過問。若能察吏,則此類不須上聞的獄訟,亦在按察使把握之中,于是便能“不按如按”。可是所謂“察”,并非“瑣屑隱伺,攻訐陰私”,而應當測試州縣的判獄才能,及格者薦舉,分歧者教誨,屢教不克不及者黜往。此即按察使一官的“治體”地點。若于此懵然,即便廉潔勤敏,絕非稱職。[39]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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